母親的紅燒鴨  作者:周俊良



他是台灣空軍黑貓中隊的飛行官,一九六五年一月十日夜裡,奉命駕著U2高空偵察機,從台灣桃園基地出發,飛往中國大陸的內蒙古上空執行偵照任務, 被對方擊中而跳傘被虜。因為在著陸時身受重傷,被送往北京空軍總醫院急救療 傷。一個月後出院,當局旋即將他軟禁在北京空軍招待所。一是為保密,另一是為要保護他,不要讓他在文化大革命洪流中受到傷害。


在招待所裡苦悶空虛,成天思念親人。尤以自從他們告知他,他朝思暮想卻早就失去聯絡的母親有了下落後,便急切盼望能及早拜見到闊別二十七年之久的 親娘。他再三請求准他去南京探望老母,雖未遭到「悍」然嚴拒,但總是「婉」 言阻擋、拖延,結果在五年的被「招待」期間始終未能如願以償。


時至1969年,「紅衛兵」已經完成階段性的「革命」任務,為了不讓這群既無文化又無生產技能的青少年們到處流竄生事,當局通過決議,將千萬的紅 衛兵分散到全國各地農村去接受勞動改造。他也就在第二年初結束了為期五年, 只消耗不生產卻被「招待」的軟禁式生涯,和紅衛兵們一樣被下放到農村接受勞改,去開始自生自滅卻前途茫茫的流放生活。


一天,他們空軍的一位首長來到招待所向他宣稱,說他「認罪」態度和「悔過」的表現好,人民政府寬大為懷決定要把他釋放。並補充說,這個決定是周恩 來總理親自所批准,說他從此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,可享有公民應有的權 利;同時又說,他此去是要到南京近郊農村去當一名「社員」˙˙。啊!這豈不是刻意要讓他們母子團聚的美夢成真嗎?令他歡喜若狂,激動不己。


三月十二日,在都穿著便衣的一位幹部和一位士兵陪同(押送)下,乘上開往南京的火車。列車在遼闊的平原奔馳,車廂內外的一切都打動著他的心扉,喜 悅、興奮、心酸、思念、惆悵˙˙˙一下都湧上了心頭,複雜的心情可說是五味 雜陳。然而一想到他就能見到闊別已久的娘親,頓時覺得車廂裡外的一切都是那末的燦爛美麗。


他到南京郊區馬前村生產隊報到時,生產工具已為他準備妥當,第二天就在小隊長指令下跟隨著大夥兒到附近的大渠溝去挖污泥,消滅施虐已久的吸血蟲。 他本有隔天到城裡去見母親一面的念頭,但見大家都幹得很起勁,一時沒有好意 思開口,次日還是扛著鐵鍬,挑著籮筐去幹活。當日落歸隊,村裡幹事告訴他,他大哥從城裡來看過他,因他出外勞動未能相見,只好悵然而回了˙˙。幹事見 他一臉懊喪、悵惘,連忙很友善地安慰他說,明天就讓他回家去探望母親。


“家”,八歲就離開了它,三十三個年頭後的今天突然要回去,心裡還真有些怕。除了不敢想像現在的家會變成怎樣而怕,要他獨自前去,肯定會摸不到方 向也怕。他高興、亢奮,卻仍然掩蓋不住他面現怯色。善解人意的幹事立即補上 一句:「明天會有人陪著你去」。


這一天終於來到,明朝就可見到親娘。當晚過於興奮,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覺,整夜憧憬著明天與母親相見的光景。母親,她今年應該已近古稀之年,頭髮 白了多少?腰有沒有彎,背有沒有駝?仍然耳聰、目明嗎?牙齒還咬得動炒蠶豆 嗎?她還為晚輩們做拿手菜——紅燒鴨來吃嗎˙˙˙?喔!二十七年前從重慶離開她到成都空軍幼校報到後,就沒有再見過面,也不曾有過片紙隻字往來(母親 不識字),他不知道她的一切,只能在想像中描繪著她,但不知道母親會怎樣的 猜想著他?明天相見的場面,真耽心母親的心臟會不會承受得了?˙˙˙,迷迷濛濛應該是睡著了,否則枕頭套如此之濕,怎麼會全然不知道?


當陪同的人帶他來到英威街,他立即回憶起那三十三年前曾經住過的房子。他沒有直奔而去,卻放慢腳步躊躇了片刻。既高興又羞怯,輕輕推開虛掩的大門 ,門吱嘎一聲,裡面問「是誰」的居然就是媽的聲音,當他回報說:“是小三, 立義”,舉著雙手迎面而來的就是他的媽。當時,闊別二十七載的母子二人並沒有站住對彼此端詳一番,那霎時間的詳情細節激動得無法留下記憶,只記得等到 稍為鎮靜後,發現母子二人正在相擁而泣。母親怪他要回來為什麼不給她捎個信 ,他回答說:「馬前村離家只有三十來里路,既然有機會可以回家,與其要拿信到不近的地方去“寄”,不如馬上自己送來倒來得快,因為我急著要看見媽!˙ ˙˙」,其實母親並不是真的要責備他,只是想說,事情來得如此突然,害她一 點心理準備都沒有。


陪他去的人見到任務完成,在母親請他吃過午飯後,就逕自回隊去了。到了傍晚,大哥大嫂、二哥二嫂、伯父伯母和侄子侄女,在南京住的一家親人全到齊 了。像這種重逢、激動、歡愉的家庭喜慶情景,若不是身歷其境、置身其中且親 自體驗,實在不易形容或言傳。


整個下午,一家十來個人,都沉醉在歡樂聲中,最高興的當然是媽媽。她將晚輩們推出廚房,獨自忙進忙出,在有限的物資條件下,做了一整桌的菜。桌子 正中是一道沙鍋煨的,香氣誘人的紅燒鴨。這是他幼少時最喜歡吃的,媽媽煮的 菜,母親還沒有忘。那是二十七年前,在重慶離開母親到空軍幼校去報到的那一天,她為他燒的,也是他終生難忘的“紅燒鴨”。


回憶起他才十三歲的那年,參加了空軍幼校的入學考試;考後很久因為一直沒有消息,就已將它置諸腦後。一天,在大哥搬家後的臨時住處,母親臥病在床 ,他正爬在樹上嬉戲,突有空軍幼校來人造訪,說他考取了而久久未去報到,要 他立即前去報到。並說,他們所以之如此千辛萬苦非將他找著不可,是因為他考中了榜首,假使放棄不去,未免太過可惜云云。


才大他五、六歲的大哥立即放下手上的工作,沒有來得及稟報母親一聲,就匆匆地陪他跟著來人趕往重慶城裡的幼校聯絡處報到。孰料一到那裡就被告知, 明早就要出發趕赴設在成都的校本部。因為往返他住處必須經由擺渡、步行等, 頗為難行、費時,為怕他趕不上明朝一早就要啟程開往成都的車,他必須留置在那裡過夜。


大哥見狀立即趕回住處為他收拾行囊,主要的還是要向母親稟報一聲。在病中的母親得悉此事,非常痛心、不捨卻無奈,立即打起精神下床,從由他所飼養 的四隻鴨子中挑出一隻殺了,煮好要大哥馬不停蹄地,在晚上開飯前趕到幼校聯 絡處。在他們餐廳裡,兄弟倆流著淚,吃了那隻由媽媽在病中親手煮的紅燒鴨。天哪,那時他才是個十三歲的娃兒,這頓紅燒鴨吃的是什麼味道只有天知道。


他就這樣像被拘提的人犯一樣,沒有來得及和病中的母親說聲再見,被帶離了家。沒有想到這未和母親說聲「再見」的一別,居然帶著紅燒鴨滋味渡過了廿 七個年頭。母子「再見」,他已四十開外,母親也已是六十又八。


他的「不辭」而別,害得病中的母親非常痛心卻無奈,時時牽掛著他會不會自己料理生活起居,會不會著涼受凍,能不能吃飽睡夠,懂不懂換衣洗滌˙˙, 天天都在念著,盼望能探望兒子的日子快點來到。可是造化捉弄人,等了許久, 母親始終未能到成都去看他一次,他也未能回到重慶探望母親;接著抗日戰爭勝利,母親跟著政府還都南京後,更是天南地北難以見面了。然後由於內戰,幼校 幾經播遷,最後落腳到台灣東港。起初,雖然見面幾成絕望,但還可轉輾知道些 彼此的信息,稍後,由於當時雙方壁壘分明、形勢對立,無法互通消息,因而和母親的聯繫就澈底中斷。多年來母親只知道他大概在空軍服役,而並不知道他擔 任什麼工作,也不知道他的生死,只能時刻祈禱,希望有一天能再見到她的三兒 ,他。


現在還真的「再見」了,當他在和全家,尤其有大哥同桌歡聚下,再一次嚐到媽媽親手烹飪的紅燒鴨,是如此之開心,是如此之美味!


久別後的首次見面,母親聽了他之前一路順利走過來的情況,雖然感到很寬慰,但總覺得在他的成長過程中,虧欠他一份母愛。尤其如今受傷被俘,卻還要 接受勞動改造,她擔憂一個從來總過著優裕生活的他,會吃不起這個苦。她為他 痛心、叫屈、憂愁。在他回到生產大隊後,母親一直在為他不會煮飯洗衣、操持家事而擔憂。她前思後想,認為與其空愁不如訴諸行動,打定主意要去馬前村照 顧他。


一天,他正獨自拖著滿載大糞的板車從十幾里外回來,在半途中,看到一輛長途客車,駛至離馬前村尚有四、五里之遙的車站停住;他心裡正想,裡面會不 會有他的母親在?就在那時,但見一個身背大包小包,手提大籃小籃的老婦人吃 力地下得車來,他走近一看,那不就是他的媽嗎?這突如其來而毫無心理準備的 “撞見”,由於他正手拉著糞車,叫他十分不自在,暗自抱怨叫屈,怎麼能讓母 親見到這副窘相?母親也因此愕然、心痛不已。他尷尬地站在那裡憨笑,她卻淚 水盈眶地看著他。在車站站了一會,母親跟在他後面亦步亦趨地走到他的住處。


她的來到是要為他分擔勞苦,帶著自己的口糧,還帶來雞鴨與蛋,和他喜愛的食品。非但盡量不損耗他的物資,還多帶了些來補充他的不夠。母親到了馬前 村,天天為他煮飯洗衣,打掃衛生和飼養雞隻,縫縫補補,一天到晚忙個不停, 為的是不要讓他受更多的苦。


五年的農村勞改教育後,被分派到離家更近的南京套鋼廠,繼續接受工廠的勞改。在那裡生活比較安定和改善,每月能得工資38元,還可省下五元來孝敬 母親;尤其令他高興的是,此後每個週末可以回家向母親請安,當然也常能嚐到 母親親手做的紅燒鴨。


1980年底,才重聚十年的母親,在79歲那年,正當兒女們歷經悲歡離合又復團聚在一起承歡膝下,從此可含飴弄孫頤享天年之際,因心肌梗塞而撒手 長辭,給他出生入死,坎坷不堪的人生旅程中,又再刻下一道無以比擬的痛苦傷 痕。


母親的“紅燒鴨”從此成了絕響,但這二十六年來還一直在回味中咀嚼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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