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爸的滋味 男人的鄉愁 查湯尼2015年12月30日
傍晚放學時 夕陽西下，隨著轆轆飢腸，即便是頑童也知道該是時候回家!! 匆匆的告別了方才一同嬉戲的玩伴，回家的路上穿梭在櫛比鱗次的家家戶戶之間。 大街小巷瀰漫著一襲襲溫暖誘人的飯菜香，時而香郁撲鼻，時而甜膩芬芳。 鄰居媽媽們同場競技，紛紛以拿手的廚藝整治出一桌桌可口的菜餚，等待並呼喚著疲累一天的家人們歸來。 一家一戶的溫馨就此從飯桌間展開，這是屬於天倫和樂的時刻，這是人間最接近天堂的時刻。
不知道從何時開始，自我有記憶以來，映象中家裡從來都是我爸在做飯!! 因為身為高中教職的老爸，總是比我媽早一個小時下班，因此像燒飯這種”小事”，也就自然落在我爸身上。 而另一方面...!! 向來節儉成性的老媽，對於食物烹調的概念永遠停留在”熟了就好”，而毫不在意烹煮火侯(怕浪費瓦斯)!! 所以“媽媽的味道”自然沒有爸爸做的美味，也因此我們十分慶幸家裡有個巧手老爸掌廚。
我老爸的這雙巧手，是伴隨著我成長歲月的溫暖回憶~~
查老爹，彈得一手好琴、唱得一副好歌喉； 他平常即興起來，會炫耀似的彈起鋼琴或玩起薩克斯風、自娛娛人； 也有時他會跟著黑膠唱片的旋律，用他低沉的嗓音引吭高歌，慨然的唱起杜蘭朵公主、港都夜雨!!
查老爹，妙筆生花、彩繪丹青，能寫詩、擅作畫； 家裡牆上掛的，滿是他的油畫、水墨、素描，就連每周日去眷村天主堂望彌撒，也能抬頭仰望祭台後他榮耀上主的壁畫。 那是一年夏天，他用了一個暑假的時間，為教堂做的奉獻； 查老爹雖然不是米開朗基羅，岡山也不是梵蒂岡，但是他仍把這裡當作心中的西斯汀教堂，灌注了他的信仰，虔敬的作畫。
查老爹，還會修電器、精木工； 在民國六十幾年那個一切都需要克勤克儉的年代，東西只要堪用就絕不肯更換!! 因此，常常看著他與家裡都用了十幾年的電視、電扇、洗衣機奮戰； 但常常在他理一理電線、栓緊幾個螺絲或上點油之後，剛剛原本罷工的家電就好像”賣老爹個面子”似的，不情不願的又動了起來。 在我看完卡通《金銀島》之後吵著要當海盜，他用廢木板幫我做了一個藏寶箱收納玩具，上面還漆了個大大的海盜旗。 就連我從三歲睡到八歲的小床，也是他當年用不捨丟棄的舊家具，一釘又一槌的改裝拼製出來的。
這就是我的”萬能老爸”，沒有他不會的、也沒有他不行的!! 說句誇張的，如果當年他對我說其實他還會”開飛機”，我也會毫不懷疑、不足為奇!! 因此，做個飯對他來說，不也就是”小菜幾碟”的事、絲毫不需要拿來說嘴!!
孔子說的好:吾少也賤 故多能鄙事。 那一些對於我們現代人叫做”才藝”的東西，在當年都是查老爹和他那一代人，流亡逃難時所必備的”求生本領”。 畢竟出門在外，誰還能帶個家啊? 雙手萬能才能安身立命，現實的無情會催逼著你，只有依靠自己才能獨立!! 大環境的磨難，賦予我老爸的雙手滿佈老繭，也令它厚實的像根老樹枝幹，足以讓家人信賴並帶給我們安全感。
因為廚房裡的那一張餐桌，因此除了做飯以外，廚房就好像我爸的”工作室”，他很習慣在這裡作畫、寫書法以及做些精巧木工的小玩意。 學校放學的時候我常愛去廚房黏著他，因此記得從小我們父子倆的對話及庭訓的場景，常常都發生在這個幾坪見方的小小廚房裡!! 而話匣子一開，查老爹常常一邊做飯、一邊告訴我，那些發生在他身上、年代遙遠的故事!!
【粉蒸肉】 這道家鄉名菜，令他想起童年時與我祖母的那個雪夜!! 隆冬臘月、年關將近，家裡卻已一貧如洗，夜晚祖母仍堅持做上一盤香氣四溢的粉蒸肉，等候著嗜賭的祖父能夠夜半回家宵夜。 年幼的父親趴睡在一旁，菜涼了又熱過，回蒸已不知幾回，可憐這痴心的女人卻坐等至天明!!
【花生米炒小魚乾】 令他想起十七歲初來台灣的那個寂寞年少!! 民國39年隻身從軍隨部隊來台的老爸，所部駐紮在淡水八里一帶負責台灣北部的海防。 那一年冬天，他第一次領教到台灣濕冷強勁的寒流，讓這位衣衫單薄、舉目無親、前程茫茫的少年，更感凌入心髓的體寒心寒!! 而連隊裡唯一照顧他的是一位山東籍的老班長，開小差的時候常常弄些花生米、魚乾配著台灣土酒，就這樣自酌自飲起來。 這位老班長沒死在抗日戰爭，也活著離開遼瀋戰場；退伍後，跟著退輔會參加中部橫貫公路的開鑿工程，可惜發生意外、廢了脊椎。 之後就癱瘓老死在花蓮榮民之家，成為異鄉的孤魂，終其一生再也沒有回去家鄉過。
【黃豆燉牛肉】 令他想起民國五0年代的金門!! 那是八二三砲戰以後”單打雙不打”的日子，當時的國軍仍是資源缺乏、環境艱難，糧餉彈藥幾乎都是靠美援接濟。 那時候金門駐軍弟兄，逢年過節最期待的就是這道黃豆燉牛肉； 用美軍配發的牛肉罐頭以及黃豆，香辣濃濃的燉上一大鍋，再配上幾個蒸好的白麵饅頭(也是美國麵粉)。 這足以令前線官兵流涎期盼的美味，能夠吃上一口就算是過節了!! 有時候，飯才吃到一半，就遇到中共方面打來的砲擊；臥倒就地掩蔽都來不及，還不忘抱著菜盆躲砲襲，好一副”鍋在人在”的陸軍精神。 說到這段，我曾經促狹的反問我爸: ”真有這麼好吃，連命都可以不要了?” 我爸說: 你不信!! 當年金門抓到水鬼，就先黃豆燉牛肉配老酒管吃喝個夠；酒足飯飽之後甚少沒有不”幡然醒悟”、”大義覺迷”的!!
【大鍋菜】 這道菜相當於台灣版的”部隊鍋”!! 伙房用大白菜、紅白蘿蔔、五花肉、炸豬皮燉煮，再簡單的放上豆腐、寬粉皮，這就是當時軍中除夕必備的年菜了 只是當時並沒有火鍋類的食具，於是以班為單位，一個大臉盆盛上來，大夥們趁熱群筷而攻之，也不嫌燙嘴。 然而，獨在異鄉為異客，每逢佳節倍思親；在部隊裡吃年夜飯的，是”沒有家”的軍人!! 又是一個身在異鄉的大年夜，離開家鄉已經廿幾個年頭了，親人生死未卜，前程茫茫難料。 孤寂與思鄉的心火，燒炙著這群寂寞漢子悲苦難訴，歲月已從青絲而成白髮。 老總統的告軍民除夕談話已經聽了20多年，但有家歸不得的淒苦，又要熬到何年何月才是個頭? 於是，中國上個世紀以來的歷史，就在這小小的廚房裡，父子之間演繹著； 多少顛沛流離，在這裡一個寂寞的父親向他的孩子述說； 多少寂寞心事，在這裡一個滄桑的靈魂向一個小男孩傾訴； 而講到傷心處，原來柔情的鐵漢……也會熱淚盈眶!!
查老爹當年說的故事，對一個年僅十歲的孩童而言，實在是有點艱澀難懂!! 而故事發生的背景，對我父親這樣才十四五歲，就被迫捲入大時代洪流裡翻攪掙扎的少年而言，雖身陷其中但有些來龍去脈也未必說的清楚!! 為了跟上我老爸的”歷史講座”，國小四年級的我只能"超齡學習"，盡可能去了解近代中國那些發生在我父親身上的事!! 因此從《國語日報》、《吳姊姊講歷史故事》開始努力閱讀，讀不夠就開始翻找我爸爸書架上的陳年舊書； 在還沒上國中之前，我就已經讀完了賽珍珠的《大地》、王藍的《藍與黑》、鹿橋的《未央歌》及鄧克保(柏楊)的《異域》 然而，當時的我當然不可能去領略這些文學巨著的文詞優美，更無法理解書中所描繪的那些人間情愛； 我只能把這些小說當做”歷史書”來讀，盡量設法從這些故事之中，隻字片語的去理解，那些曾經發生在我爸家鄉土地上的那些人 那些事。 只可惜1945年以後的歷史，就彷彿從中國現代史上被撕掉的一頁，遍尋不著、也晦暗難明!!
但是我爸的故事並不十分特別!! 他只不過是在那場瘋狂歲月裡，來自安徽婺源的一位失學少年； 跟其他同時代的無數青年一樣，被命運所埋沒，只能被時代的洪流給推著、拖著、捲著、曳著； 如同蒲公英般，一旦被狂風驟雨吹離了故鄉母體，能夠圖的也只有如何落地生根及活著!!
然而，即使所處的環境再怎麼乖戾，我爸也未曾放棄過自己~~ 年輕時，部隊週末放假我爸自願留營，在中山室裡憑著一把風琴就自己自彈、自習樂理，還跟著大專兵補習英文，每日苦讀至半夜。 就這樣一點一滴的積累，靠著自習彌補回當年失學的過去；之後依同等學歷，考上政戰學校音樂系，成為一名優秀的軍官。 退伍後成為中學音樂老師，作育英才廿五年，成為受學生們敬愛的查老師。
後來遇到我媽，在台灣南部一個叫”岡山”的地方，有了一兒一女，成為了”父親”，也有了一個家~~ 這個家，讓我爸在浩浩穹蒼之下，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座標及此生的方向! 這個家，讓我爸在茫茫人海之中，有了摯愛的家人，再也不是孤單一個人! 這個家，也讓我爸感慨、感動與感激； 如果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成就這個家，他已經沒有遺憾，不枉人間走這一遭!!
因此，若半生飄零、顛沛流離的身世，曾令我老爸潸然淚流； 那來到台灣之後，這些發生在他生命裡的奇異恩典，又讓他的眼淚還沒落到嘴邊，卻已破涕為笑~~ 我爸常常告訴我，我跟我妹所生活的時代，可以說是中華民國歷史上最繁榮安定的一代，有著最美好的人生。 因此一個男人只要肯吃苦、下死力，憑著自己的雙手，又有什麼難關不能克服的呢?
如果說，我對歷史的興趣是啟蒙於當年廚房裡，我們父子間的庭訓。 哪我對廚藝的追尋呢?? 一定也是淵源於我父親!! 那是一種天涯漂泊者為了改善自我生活，即使身處的環境再怎麼惡劣，也要”吃的美好”的生存本領與哲學~~
靠著從小在廚房裡看著老爸做菜、耳濡目染而成的廚藝，替我結交了不少朋友，也幫忙追到我的老婆。 也曾在英國的留學日子裡，用一桌又一桌的台灣菜，撫慰了一群海外遊子的心。 而在父親的晚年，近八旬的高齡已沒有體力再為家人做飯； 於是我終於接下他的棒子，「查家菜」到了我手上，又可以繼續在家裡的年夜飯桌上飄香!!
別看我們父子倆感情這麼”要好”，我們也是會為了做菜而吵架的!? 查老爹總是喜歡在我做菜的時候，走過來往我的鍋裡撒一瓢鹽或扔兩片薑!! 而往往在我制止無效後，只好勞煩我媽將我爸”請”出廚房，否則等下吃飯時，父子倆還要不要講話? 查老爹嫌我在廚房裡”傲慢跋扈”，當年他也沒有對我這樣!! 但今晚的年夜飯是我掌廚，我負「成敗之責」；況且，老菜難道不能燒出新味來嗎? 可惜啊，我掌廚的年夜飯，我爸媽沒能吃上幾回，就已經不在人間!! 對這兩位勤儉半生只為了給我們最好生活的雙親，天倫緣淺、無法盡孝反哺，世上之事莫此為憾。 多年之後，當我站在當年我們父子對話的廚房，試著重現出當年父親所做的一道道菜餚； 站在父親使用過的流理台，握著父親生前用過的菜刀； 我終於能體會當年父親站在這裡，為我們做飯時的心情，以及一家和樂幸福的滋味。
如同爵士女伶娜塔莉高(Natalie Cole)，在父親納京高(Nat King Cole)逝世多年後，透過錄音與父親一同深情對唱的那一首《Unforgettable》!! 正因為幸福哪麼甜蜜深刻，才令人永遠永遠”難以遺忘”!!
而今每在週末的傍晚，習慣性的在家裡做飯用餐。 老婆屢次向我抱怨，為什麼老是喜歡在菜裡放大蒜跟胡椒，弄得每道菜幾乎都同樣的味道? 是啊!! 為什麼我這麼愛用大蒜、胡椒，那不是老爸最慣用的調味料嗎?? 恍然大悟的我，原來經歷多年，老爸的味道已與我成長的記憶做了聯結，成為我生命裡最難忘的鄉愁； 查老爹雖然已經不在了，但他的滋味還繼續留存在我的記憶裡，並將透過我的雙手，繼續成為「查家人」共同的鄉愁~~
我彷彿，又看到當年的那個小男孩!!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.. “爸爸，今天晚餐有吃什麼東西可以吃?” “有你最喜歡的梅干扣肉跟酸菜鴨啊!!” “不要用手偷吃菜! 沒規矩，你還沒洗手喔!!” “去把你妹妹叫回來寫功課，等你媽媽回來就可以一起吃飯了…….”
“爸爸，今天學校上社會課，老師說:民國38年共匪竊據大陸，政府播遷來台；是不是你說的那一段歷史啊?” “是啊! 等你以後好好用功唸書，你會學到更多更多的事情~~” “哪我以後要好好唸書，歷史考一百分，還要把你說的故事全都寫下來，刊在《國語日報》上給我同學看!!” ……. …… …… …… “我只希望你們這一代，再也沒有戰爭，你跟你妹平平安安的長大!!”
發登 於2015.12.30 父後四週年 誌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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