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蓮空小校友鄭德裔二三事


 

鄭德裔民國三十四年農曆四月十九日出生於四川成都,跟隨父母來到台灣時尚不滿四歲。

 


鄭父家境富裕,一直養尊處優,寫字畫畫打牌樣樣來得,來到台灣後仍然不改其樂,尤其沉迷十三張,無奈牌運不好,常輸不贏,當時的一個少尉,能有多少薪餉?最後他索性連眷糧也拿出來當賭本,結果是有多少輸多少,老婆孩子馬上面臨斷糧。


鄭母雖然也曾經是個富家千金,但是環境丕變,她立刻挑起養家的擔子,淹泡菜、做豆腐乳、挖地種菜,只要能想得到的賺錢活計,她都去做。

 


鄭德裔只是個小學生,身為長子,他有一份與生俱來的責任感。他盡力幫忙母親,下田種菜、幫忙做泡菜豆腐乳,然後跟著母親到街上叫賣,甚至跟著母親到農田裡當臨時工,拔花生賺工錢,可憐饒是這樣,家用還是不夠,偏偏鄭父鬼迷心竅,賭性不減,最後竟然挪用公款,結果東窗事發,這可不得了!鄭母四出求告,幸好得到上級原諒,但是必須限期把虧空補上,那可是一筆嚇人的數字,為了幫助丈夫免除牢獄之災,鄭母只好丟下四個孩子到台北幫傭,多賺錢來還債。

 


一直到鄭德裔初中畢業之前,這個家都靠他長兄兼代母職,照顧弟弟妹妹。

 


民國四十九年,鄭德裔十五歲,他預先剃好光頭,獨自一人搭乘火車,到岡山空軍幼年學校報到,開始他另外一段不同的人生。


幼校三年、官校四年,遠在花蓮的家仍然是鄭德裔最大的牽掛,幼校時期,學校發給的零用錢少得可憐,他還拼命節省,一塊南僑肥皂洗頭洗澡還要洗衣服。存夠了錢,等學校一放假,他傾其所有,買個岡山名產大西瓜,大光頭黑傻小子緊緊抱著跟他頭一樣大的西瓜,坐慢車連夜搖回花蓮,讓嘴饞的弟弟妹妹好吃一回。

 


官校零用錢雖然多些,但比起家裡的黑洞,卻是微不足道,鄭德裔依然盡量幫忙,當所有準飛行員同學在餐廳喝福樂牛奶吃荷包蛋培養空勤體格,鄭德裔卻獨自躲在宿舍裡啃白吐司。他省下了空勤給養費,為父親還債、為家裡添置電視機冰箱。他的女朋友李筑媛聽到他笑談這些事,熱淚盈眶,實在心疼這個傻孝子。

 


好不容易放單飛了,鄭德裔被派到以F-100為主力的桃園聯隊,F-100只有一個發動機,飛行員私底下叫它『鐵棺材』。這個說法很讓鄭德裔虼意,他請求改派,上級同意了,讓他到新竹聯隊去報到。

 


在當時,飛行員是個神氣的行業,至少在軍人家庭當中,飛行員比較豐裕的收入是人人羨慕的,鄭家困頓了那麼久,期盼尤其殷切,好像當鄭德裔一飛上天際,家境馬上也就會跟著直上雲宵了。

 


鄭德裔沒有辜負家人的期盼,他努力工作,拿到薪水能給家裡多少就給多少,弟弟妹妹日漸長大,家庭眼看就要撥雲見日了,母親卻丟給他一個震撼彈:隱忍多年,她對鄭德裔的父親已經澈底失望,她要離婚!

 


這件事簡直要了鄭德裔的命,他拼命拉合,希望母親回心轉意,並且跟母親保證,他已經開始賺錢了,這個家只會越來越好。


鄭母被兒子說動,答應再給丈夫一個機會。

 



一直為家庭付出,現在,鄭德裔終於有心思為自己的明天想一想了。


當時社會封閉,男士們大多不善言詞,穿著打扮也比較古板,身高體裁都優人一等的飛行員就物以稀為貴,成了雞中之鶴。一個飛行小伙子,不管長相如何,只要飛行夾克一穿,再架上飛行墨鏡,頓時洋氣上身,在女孩子心目中,就是個帥哥!既然女孩子都仰慕飛行員,飛行員當然樂得東挑西揀,全朝美麗時髦的區域去尋覓愛侶。所以,女孩子只要能跟飛行員交朋友,似乎也間接說明了她長得很不差。

 


就在那樣的青春年月,鄭德裔同期的同學,那些小小飛官們,正在享受重星拱月的虛榮時,渴望家庭幸福的鄭德裔卻已迫不及待地想結婚。

 


鄭德裔的女朋友李筑媛是他空軍子弟小學的同班同學,兩家父親又是防空學校的同事,鄭家所發生的事情在消息靈通的眷村裡不是秘密,李筑媛早就聽說鄭德裔的孝順事跡,對這個小學同學很有好感,所以,當鄭德裔對她展開追求,李筑媛馬上就接納了他。

 


民國五十九年六月九日,適逢李筑媛二十四歲生日,鄭德裔特別安排那天休假,巴巴的從新竹趕到台北,跟李筑媛求婚,兩個人當下決定,等鄭德裔再存點錢,明年(民國六十年)六月就牽手進教堂。

 


李筑媛懷抱著就要組織小家庭的甜蜜夢想,喜不自勝,她相信,憨厚忠實的鄭德裔,就是她今生的良人。沒有想到,這個夢只做了兩天,六月十號黃昏時分,鄭德裔新竹隊上的同事,找到李筑媛賃居的地方,通知她鄭德裔飛行出事了。

 


從民國五十九年六月十號那天,一直到三十三年後的十月十六號因病過世,鄭德裔都沒有再站起來行走過。

 


李筑媛後來還是按照原定計劃,於民國六十年六月十二號嫁給了鄭德裔,只是坐在輪椅上的鄭德裔,已經沒有辦法牽她進教堂。


能飛的人忽然連走都不能走,這個打擊更勝於常人,幸好身邊還有個不離不棄的傻女孩,鄭德裔終於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,並且積極尋找另外的生計。

 


鄭德裔跟空軍提出請求,要到外語學校去讀書,空軍也同意了。當年民風保守,對於殘老病疾是很隱諱的,殘障者甚至被嚴重歧視,殘障者只能躲在家裡,家人也頗以為羞,掩藏唯恐不及。在這樣的大環境下,當鄭德裔推著輪椅出現在外語學校,的確讓人側目。

 


其實,鄭德裔從來不承認自己是殘障,能去的地方太太推著他去,不能去的地方朋友揹著他去,他把自己當正常人,看電影、逛百貨公司,甚麼都來。鄭德裔在外語學校讀完英文讀日文,前後一共讀了四年,然後,他向空軍以新的專長申請工作,沒有想到,主事者的答覆是礙難安排!

 


面臨這個答覆,鄭德裔再有萬丈雄心,也不得不接受失去雙腿就失去一切的殘酷現實。但是學得一身本領,總不能就這樣浪費了。當他知道松山區某一家職業學校缺少英語教師,馬上跟校方聯絡,表示願意義務到學校教課。學校很感激他,答覆卻是謝謝支持,因為教室大半在樓上!

 


被社會一再拒絕,給鄭德裔的傷害很大,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學會打牌,這害他原生家庭破碎、曾使他痛恨入骨的麻將,竟然帶給他意想不到的安慰!

 


時光荏苒,兩個人的家庭變成四個人,孩子漸漸大了,為了孩子的教育,李筑媛有機會以專業人士的身份申請移民到美國,於是,一家人來到洛杉磯定居下來。

 


移民生活雖然苦,卻讓鄭德裔又堂堂正正的重新活了一次!

 


鄭德裔是個勤奮的人,老天爺奪去他的行動力在先,台灣社會拒絕他在後,讓他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醉生夢死的日子。現在,他可以自己駕著車,輕輕鬆鬆找到特別為他保留的停車位,到cable工廠去做cable線,做一根只能賺25分錢,白天在工廠做不夠,晚上還拿回家來跟李筑媛一起埋頭苦幹,辛苦一整個月,頂多也只能賺個一千元,但是,只要能賺錢養家,無論錢多錢少,對好強好勝永不言輸的鄭德裔,那個意義是無法計價的。

 


朋友見他們生活辛苦,好心告訴鄭德裔,他可以去申請殘障人士補貼,那麼一來,不只他可以拿到生活費,兩個孩子讀大學也可以減免學費,朋友說了許多好處,鄭德裔都沒有動心,他告訴朋友,他絕不接受救濟,只要能工作,他就要頂天立地的活著!美國政府的任何補助他都不要!

 


也許是坐在輪椅上,已經矮了所有人一半,所以鄭德裔力求在行事做人上顯勝。民國九十一年,他被醫生判定罹患惡性腫瘤,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,說開刀就開刀,接受切除全胃與胰臟這樣的大手術,對他就像切盲腸一樣,甚至連父母他都瞞著,騙他們說是胃潰瘍。

 


畢竟身體歷經多年殘障,健康不比常人,開這個大刀,對鄭德裔很傷,手術後他的體力無法支持化療,醫生要他先靜養,沒想到還不到兩個月,癌細胞就四處亂竄,迅速奪去了他的生命。

 


在鄭德裔的追思禮拜上,李筑媛安排了一段鄭德裔生前在卡拉OK唱歌的錄影帶,對著所有前來的親朋好友與妻子兒女,鄭德裔咧著大嘴笑著高唱:


紅塵滾滾。癡癡情深。聚散總有時。
留一份清醒。留一份醉。至少夢裡有你追隨。
我拿青春賭明天。你用真情換此生。
歲月不知人間,多少的憂傷。何不瀟灑走一回?!

 


一首哀怨的歌被鄭德裔唱得鏗鏘有力,幾乎成了健康歌,螢光幕上的他豪邁奔放,哪像個不能行走的殘障者?在他的歌聲中回味他的人生,人也不堪其苦,他卻從容瀟灑,果然笑著走了一回。

 

---鄭德裔小學同學李筑媛寫於洛杉磯

 


 


補敘:2008年2月18日,承蒙空小旅美加校友聯誼會理事會邀請我與小女鄭澔與會,會中應大家要求說點我跟鄭德裔的事,也許是同為空小同學的背景使我頭次見面就忘其所以,劈里啪拉說了好多我的丈夫鄭德裔,完全忘記他也是我的小學同學鄭德裔,回家後心中很不平靜,覺得做為一個兒子、父親與朋友,甚至一個行為標竿,鄭德裔殘而不廢的精神是值得敬佩的,所以不揣簡陋,從小學同學的角度為鄭德裔寫下這篇東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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