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母、養母、婆母──我這一代「外省人」的幸福與悲涼 張作錦
我和內人都出生在中國大陸,她比我小幾歲。我六歲時即「參與」抗日戰爭,她六歲時差不多已「躬逢其勝」。
勝利歸勝利,我們仍無法還鄉,因為內戰又開始了。大江南北,災民遍野。我隻身離家,當了流亡學生,到台灣「改行」當兵,退伍再回學校。她因有父母照料,按部就班讀了書。我們在台灣住了一甲子,其間因工作關係,在美國生活了將近十年。
不必等到有人挑戰我的身分認同,很多時候我自己也迷惘:我究竟是哪裡人?以出生地為準,以居住時間的長短為準,還是工作過的地方都算?
內人似在安慰我,也像自解:「大陸是我們的生母,台灣是我們的養母,美國是我們的婆母,我們有三位母親。」這話雖屬「婦人之見」,倒也全非「比擬不倫」。
母子是一種血緣,剪掉了臍帶也剪不斷一世的生死纏綿。「建安七子」之一的王粲,山東人落魄湖北,客久思歸,公元204年登樓作賦:「人情同於懷土兮,豈窮達而異心。」這就是為什麼澎湖人在高雄發了財要回老家買田,彰化人在台北賺了錢要回故里置產。「大陸移民」回鄉探親、掃墓,其情一也。
人情同於懷土,固不以窮達異,也不以中外異。湯瑪斯•傑佛遜當了美國總統,也創辦了維吉尼亞大學。他遺願後人不必記住他曾是美國元首,但請記得他是維大創辦人。這固然是傑佛遜薄政治而重文化,但他似乎更願把自己奉獻給養育他的故鄉。
1989年我首度回大陸。各地人對「台胞」都很熱情。但待你總像「客人」,甚至像「外人」,因為你必須使用「外匯券」,你沒有「單位」的「介紹信」,買火車票和飛機票都有困難。
我也恰好碰上「六四」。看著數萬名學生遊行走過天安門廣場,高呼「反官倒」等口號,我為報館寫了一篇通訊〈長安大街那一頭會有民主嗎?〉遙想1919年的「五四」,北京的學生也是這樣遊行的,也是這樣吶喊的。但「六四」的結果與「五四」不同,對一個遠地歸來的「遊子」,在理性與感性上都是考驗與折磨。
大陸走過動盪不安,全方位發展,終於崛起。兩岸三通也開了新局,台灣每年從大陸賺七百億美元。第四次江陳會為簽署ECFA鋪路,在野人士「照例」抗爭,甚至也「照例」流血。其間固有政見上的差異,但恐怕有更多「族群」與「省籍」的扞格。
早年的台灣,似乎沒有什麼畛域之分。1960年代,台灣人民很難出國,外匯又管制,報館要派一位特派員長駐美京華盛頓,那簡直是石破天驚的大事。報館千挑萬選,選了一位「本省籍」的同事,大家都為他高興。這種例子,還不止一樁。
再拿我個人家庭來說,兒子娶了一位高雄小姐,賢慧能幹,是我們在台數十年最大收穫之一。
不知從何時起,人與人相處有了雜音。甚至什麼「香港腳」、「中國X滾回去」、「太平洋又沒加蓋」等不堪的話都出了口。這雖然只是少數政治人物的私心與短視,但承受者總是點滴在心。
有些「外省人」覺得半生奉獻斯土,仍被視為「非我族類」,傷心之餘,移民美國去也。不過以我的經驗,華人在美國,生活內容、交往範圍仍多限於華族社區。美國雖是種族歧視最少的國家之一,但你還是「外國人」,很少能打進美國人的圈子。在那裡,你可以安身,但不能立命。連楊振寧、陳省身、李遠哲恐都未曾例外。我們何其有幸,有個台灣可以「回來」,畢竟我們是吃她的米、喝她的水長大的人。我們記得,她也記得。
唐代詩人賈島有一首〈渡桑乾〉的詩:
客舍并州已十霜,歸心日夜憶咸陽。
無端更渡桑乾水,卻望并州是故鄉。
住在山西太原已經十年了,賈島心裡常想著要回陝西咸陽。等到有一天渡過桑乾河,這才發現,早已把太原看成故鄉了。
像我這一代的「外省人」,漸入老境,他鄉日久是故鄉,早已沒有、也不重視「落葉歸根」這類想法,現在更以「三個母親論」自寬自勉。唯願母親們和睦相處,使子女自由探省沒有為難之嘆。
在我老家北方,母親是「官式語言」,我們人前人後都叫娘。娘,不只是親熱,更是心、血、肉相連的那種疼,那種難捨難割。如果「三位母親都是娘」,我們是天大的幸福。若是「三位母親無一娘」,那就是人世難堪的悲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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