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50同學劉以善博士

劉以善可算是1150同學中的奇葩,50餘年前同進東港幼校,準備一飛冲天,沒想到卻在臨畢業前因學科無法跟進,只得提前離開轉戰政工幹校戲劇系,不可思議的是他從戲劇系畢業後,不但完成當年投效空軍立志當飛行員的洪志,還升了將軍,成了名符其實「飛將軍」,屆齡退伍後他又專攻學術研究,進而獲得南京大學歷史學博士,又成了文武雙全的「將軍博士」,讓我們這些50多年的老同學真是誇目相看,引以為傲!

請看看劉以善幹校同學吳錡先生的筆下的劉以善

老劉-吳錡

老劉這個人總是讓人摸不透,打從我第一次見到他就看走了眼,直到今天,我還是搞不清楚他是個怎麼樣的人。

老劉是我同班同學,年齡大我一歲,憑這,也夠不上稱他個「老」字。可能是他人生的經驗早過我們太多,也可能當時嫌他觀念有些落伍,總之,他讓我們覺得是走錯年代的大叔,或是走錯教室的學長,但關係又分割不掉,那就乾脆讓他去「老」吧!

那時我們都是從不同縣市來軍校報到的年輕人,行囊裡除了簡單衣物以外,裝的盡是一些做作。有關軍校的傳說,讓我們心裡充滿了神秘、好奇與恐懼。雖然大都數人的臉上寫著桀驁不馴,但還是難掩稚嫩的表情。只要有人遞上一根煙或一句話,刺蝟就變回了原形,畢竟還是年輕人啊!

全然陌生的環境與氛圍,緊張了我們的心情與行為,有人在熄燈後躲在被子裡哭泣,有人開始便秘……當我們小心翼翼在新環境摸索的時候,老劉就像隻沈穩的老鳥,飛進了我的視線。

軍校的學生是被嚴禁吸煙的,但「煙槍」一定能找到吞雲吐霧的地方。宿舍後面的曬衣場既隱蔽又寬敞,非常適合抽煙扯淡。

像平常一樣,我走進曬衣場先找個合適的地點將煙點上,再環顧現場有沒有認識的人,以便打發時間。不遠處五、六個傢伙圍著一個年紀比我們大一點人,正聊著「把馬子」的事。我沒湊過去,只透過煙幕冷冷的瞧著。講話的人身材適中但比我們都挺拔,他五官端正,以「英俊」二字來形容絕不過份,只是俊得有點老氣,帥得不夠新潮,整體的外型感覺上減了分,有點可惜。但他字正腔圓,慢條斯理的描述,可讓人不知不覺的給他加了分。如果不講究說話的內容,他該算是一個斯文人。這是我對老劉的初認識,印象還不錯。

過沒幾天隊伍開拔了,目的地是台中第三新兵訓練中心,才混熟的面孔,面臨被打散重新編隊的命運,所幸的是我和老劉被編進同一連。

到了駐地營房,我們 一字排開,連長從頭到尾逐一審視,然後挑出九位,為第一班班兵。當老劉被唱名出列的時候,只聽他「有!」的一聲,聲音短截宏亮,隨後左腳一個正步邁出,接著「靠!」的一聲,右腳靠腿併攏,漂亮的軍事動作立刻技壓群雄,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,真是不鳴則已,一鳴驚人,所有的人應該是一致想法:「這傢伙是何方神聖?」後來大家混熟了才知道,他還真的在南部某軍事幼校待過,這就解答了之前對他的疑問。

新兵訓練是很辛苦的,即使是颳風下雨也要出操打野外。如何能忙裡偷閒?那是我們最關心的事。觀察發現,老劉是摸魚高手。

雙十國慶,連上要辦壁報,輔導長在部隊集合的時候徵求美工專長的人才,這時除了美術系的燒餅舉手以外,再個舉手的是老劉。我們睜大了眼,看著他們倆大搖大擺的進了中山室,還弄不清怎麼回事?就聽見:「部隊注意!目標104高地,齊步走!」的口令,我們扛著步槍,頂著鋼盔打野外去了。

事後我問老劉:他是學國畫還是學西畫的?他笑著告訴我他是畫格子的。我一聽,差點沒叫出來,打格子?誰不會?老劉得意的說:「你沒舉手啊!」這就是老劉。他懂得合法掩護非法的竅們,燒餅合法,他非法。

又有一次,副連長在部隊集合的時候徵召會水泥工程的技術人員,要做一個一半存水,一半堆沙消防槽。有個中正理工學院的舉手了,老劉立刻跟進。這下我們又傻眼了。我心想你老劉上次混了一個星期的公差,已經羨煞多少人了?這回你又來了,我就不相信你和過水泥。然後聽見:「部隊注意!目標……」

事後我問老劉:他是不是真的搞過水泥?他反問我會不會?我說我怎麼會?他說他也不會,我真服了他,什麼都不會也敢出這趟公差?水泥嘛!總是需要水吧?提水、搬磚這些事我會啊!我真被他打敗了,這誰不會,早知道我就…老劉得意的說:「你沒這個膽啊!」沒錯,即使知道可以這麼幹,我也舉不起手來。從此老劉多了個外號——「兵油子!」

混水摸魚的事,八仙過海各顯神通,老劉本事大經驗豐富,撈得多,我們沒話講,但他結訓的時候,以第三名的成績上台領獎的事情,的確跌破了大家的眼鏡。那是從醫學、理工、財經、政戰……八所軍事院校兩千多人中得到的榮譽,太厲害了!那感覺就像是:你站在魔術師的面前盯著看,都不知道他的戲法是怎麼變的。雖然嘆服於呈現的事實,卻難解心中的疑問。

頂著殊榮返校的老劉,立刻引起大家的關注,受盛名之累的他很快被高年班的學長盯上。老劉感覺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氛,他心想:既躲不掉,就硬闖。在無預警的情況下先發制人,為了芝麻小事正面頂撞學長,而且還故意做出疑似攻擊性的行為,這下禍闖大了。犯上,這可是要軍法審判的。「第三名」的帽子還真好用,礙於這來之不易的光環,大家得捧著點才行。結果是我們全連所有的新生都得賠上,陪他一起在橄欖球場出軍紀教育操,是所謂的「連坐法」,目的在殺一儆百。

這事以後他有了立足之地,私下可以和學長們一起「哈煙」,而我們還在「是!是!是!」原地踏步。老劉露了一手扭轉頹勢的本事,是險招,但管用。這回,又讓我服了他。

我對他的崇拜從開始影劇系上課以後有了轉變。

老劉是讀了高中之後才去讀幼校的,後來因為數學不行而又轉回原校,花了六年的時間才高中畢業,求學的路走得比我們辛苦。在新兵入伍階段的他表現的確出色,但進入一般大學課程的時候,優勢盡失,昔日的風光漸漸褪色。「第三名」的紀錄已被人遺忘。當大家暢談沙特、卡謬、瓊•貝茲的時候,他顯得興趣索然。即使是在籃球場他也顯得不夠靈光。經典之作是:他去接球,落空,球朝他的俊臉直撲,擊中。幸好他挺直的鼻樑無損。但這些我們不以為然的表現,一點也不影響老劉務實的韌性,他在以外的世界裡依然可以建立自己的灘頭堡。

他可能是在軍校開辦「標會」的先鋒,至少他是我此生到目前為止,第一個也是僅有的「會頭」。記得那時每個月有八十多元的薪水,他以二十元為會錢,每週開標一次,結果他以會錢做了套西裝回家過年。之後他被選為「伙食委員」,以公差的理由享受「選課」的方便(軍校生沒有選課的自由)。當然,這是他的慣技,我們習以為常,但他利用職務之便在教室做起了生意,這可讓我又開了眼界。

有年冬天,劉伙委不知從哪裡弄了個電爐和平底鍋,開是煎起了荷包蛋。我們一擁而上,以為劉伙委大發善心準備請大家吃荷包蛋。沒想到蛋煎好了他竟開價一份兩元。我們中間有人沉不住氣開始抗議:「電是公家的,油鹽是伙房的,就這樣,一個蛋也要兩塊錢?什麼同學嘛?」罵歸罵,他還是吃了。老劉面不改色繼續煎蛋,剛才開罵的人,轉了個身又回來要了一份,我也捧了場。老劉經營了一小段時間,賺了多少錢我們不得而知,但知道有人饞得開始賒帳了,賒帳的還是那個開罵的人。

某個夏天的午後,劉伙委抱了個西瓜進教室,一聲不響的逕自切將起來,有了上次的經驗,有人乾脆就問一片西瓜多少錢?兩元!然後開罵的聲音此起彼落,又有人饞到賒帳的地步,相同的人相同的把戲。我懷疑老劉是在乎那兩文零用錢?還是在尋開心?無可否認,荷包蛋加西瓜,在嚴肅的軍校生活中添增了許多樂趣。

酸甜苦辣,嘻笑怒罵,到了畢業公演的時候了。我們演出趙老師的「歸去來兮」,

劇中的男主角的身分是位教授,就年齡、就造型,老劉是第一人選。就氣質、就記憶力與反應,我們委實有些擔心。四年級了,要忙的事特多,要騰出時間背整本台詞,還要記動作與舞台地位,不是件簡單的事。但老劉的企圖心很強,基於荷包蛋加西瓜的交情,我們冒險讓他上了。

觀眾席上黑鴉鴉一片,開始的時候老劉還穩得住場,手上的煙斗握得很有味道。到了三幕以後,老劉的台詞有點記不住了,好在事先安排了學弟在舞台邊幕的後面提詞。老劉只要記不起台詞就往邊幕走,提詞學弟就以適當的音量讀出台詞。後來老劉的台詞幾乎得完全靠提詞才演得下去,因此他往邊幕走動的次數越來越頻繁。老劉是個急性子的人,學弟提詞的時間點稍慢了一些,他就忍不住的提高音量音對著邊幕喊:「提詞!提詞!」音量大到觀眾都聽見了,他們這才明白:老劉為什麼動不動就往邊幕區走動的原因,到後來只要他往邊幕走,台下的同學就幫著喊:「提詞!提詞!」一齣很有深度的舞台劇,因著台上台下同步「提詞」,結果成了同樂會。

快要踏出校門了,校園瀰漫了離別的情緒。我們分發的單位遍佈海、陸、空三軍。地區包括台、澎、金、馬,都由國防部人事作業小組來校公開抽籤決定。抽籤結果是幾家歡樂幾家愁。有的要到陸戰隊報到,有的要要到外島報到。唯獨老劉要去個非常特別的單位──陸軍輕航空隊報到。

可能是受了畢業公演的刺激,也可能始終不能忘懷翱翔天空的飛將軍夢,他和另位同學通過嚴格的體檢及其他測驗,成為第一批本校畢業加入飛行作戰部隊的飛行員。離開幼校繞了個大彎,多年的志願將要實現,得意的神情充滿眉宇,比其在舞台上飾演教授的景況前後判若兩人。他讓我又回到當年在入伍生連的情境。

過了兩三年我被調離基層,回到專業單位服務,離老劉的基地不遠。有一天他騎著一輛偉士牌機車來看我,飛行夾克加上飛行員的專用太陽眼鏡,簡直帥到不行。多年後好萊塢電影Top Gun「捍衛戰士」裡的男主角湯姆克魯斯的造型就是他的翻版,他的出現吸引了女同事們的目光。我為他感到高興,他終於飛出了莎士比亞、易卜生等人的困擾,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地方。

地緣的關係,我們常見面。官階相同,但因為他有飛行加給的緣故,吃館子幾乎都是他做東,讓我一時忘了他曾經賣過西瓜、荷包蛋。

相聚次數多了,大家又回到全班集體出軍紀教育操的光景,三杯下肚,他將面子與飛行夾克一起脫了下來。

原來他不如我們想像的拉風。我們的兵科在飛行部隊算是異類,史無前例。新的體制要從老劉這批人開始,自然需要很長的磨和期,若非老劉有超人的毅力與榮譽心,早在飛行訓練的時候他就被淘汰了。即使是放單飛以後他還是少了份被認同感。當年初冬,我被分發到金門第一線戍守海防,以為老劉在飛行部隊一定是吃香喝辣的,沒想到他也在另種寒冷裡面。放下酒杯,我們得坐椅靠得更近了。

後來我輾轉調職到國軍最高學府服務,在那我又遇見了老劉。我們都已是校級軍官了,識別證告訴我他在空軍指參學院受訓。他明明穿的是陸軍的軍服,怎麼會跑到空院受訓?他告訴我:陸軍人多,每年受訓的名額有限,且以招收步、戰、砲兵科為主,他以飛行兵科參加空院招生被錄取的機會比較大。聽他分析後我覺得很有道理,條條道路通羅馬,他飛得高,看得清,他選捷徑。取得了晉昇的資格。就此我發覺:只要離開與莎士比亞的勢力範圍,都得仰著脖子看他。

我又調職他處,老劉也轉換了跑道,離開飛行,選上另個冷門軍職。當同學都在納悶的時候,他已當上了主管。就過往的情形:他是駕著直升機在路上跑,後來這一階段他是坐著吉普車在天上飛,耽誤的行程全趕上了,他當了將軍,成了我們班上唯一留守軍中的勇士。

慶功宴上同學齊聚一堂為他鼓掌,我們都說:這顆星,摘之不易啊。同樣的軍旅生涯,老劉走得比別人漫長也比別人辛苦。老劉以「遲到」與「顧家」出名,遲到的程度令同僚提心吊膽,聽說總司令召開的會議他都敢遲到,因此博得了「劉到齊」的外號,意思是:只要他到了,與會人員也全到了。老劉的妻子不僅賢慧也很上進,老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她送往國外深造,毅然決然的扛起照顧兩個孩子的責任。父代母職,軍務繁重,很難想像他是怎麼熬過來的?我說他是以「老牛」精神實踐老劉的願望。他是個硬漢,他流的眼淚與汗水比我們都多,只是硬著頸項不讓我們看見。

那晚同學們都很開心,他是我們班上唯一的將軍,也可能是我們影劇系有史以來第一位。看到老劉肩上的星星閃閃發光,我們都覺得那是老天給他應得的獎賞,我們又看到了老劉當年「第三名」的榮耀。

前些時聽說老劉退伍了,我本能的反應是他的舞台在哪裡?以我對他的了解,老劉是個喜歡峰迴路轉走在山脊稜線的人。果然,沒多久聽到他考上研究所,做學問去了。這又出乎我意料之外,如果說他去從政或從商我還覺得有可能,怎麼會去讀書呢?這把年紀!又過些時,聽說他考取了南京大學的博士班了。這完全顛覆了我們對他的了解與認識,太不可思議了。唉呀!老劉阿!老劉!早知如此,你又何必去讀幼校呢?又何必花時間去讀羅米歐與茱麗葉、哈姆雷特呢?既學了戲劇又為何不忘懷飛行呢?好不容易摘了星,又何必去讀研究所自討苦吃呢?想不通!想不通!

最近在同學的追思禮拜上我和老劉相見,談起他的博士論文。眼前的他沒有當年飛行員的帥氣,也少了將軍的霸氣。反而是深刻的魚尾紋,加上原本花白如今染過的頭髮和臉上金絲邊眼鏡的關係吧?老劉渾身充滿了學術氣。我竟然錯覺:幾十年前的戲沒演完,我們還在舞台上對著戲詞。眼前的場景真實也夢幻,幾十年前的場景遙遠但鮮活。這豈不是所謂的「人生如戲」嗎?可能之前在舞台上演出的不是老劉的版本,他要演的是自編、自導、自演的人生。有趣的是:他在人生舞台上的戲還真符合「衝突」、「阻礙」、「奮鬥」的戲劇元素。他的演出比當年在畢業公演飾演的教授更精采。

兵油子!提詞!劉將軍!劉博士!劉……我看著他開高,走低,漲停板。我該怎麼將他定位呢?總之,他,是個人物!「老劉」就是「老劉」!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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